最初见到姚鸣京的绘画,印象最深的是他画中的树,以及绕在画面上的云。这树这云不是见于现实中的,恰是姚鸣京心中笔下所营造出的山水梦境:笔墨的小船沉于梦的河流,梦的河流自由出笔墨江海的无形。
20世纪的中国画自齐白石、黄宾虹之后,传统就成为过去,西画的光影彩色不由分说地进入了水墨,人们观物感物的方式也不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,科学原理代替了诗性感觉。现代画家离中国哲性诗学已经隔了不知多远。
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揭示大诗人的创造秘密说:
诗人对宇宙人生,须入乎其内,又须出乎其外。入乎其内,故能写之;出乎其外,故能观之。入乎其内,故有生气;出乎其外,故有高致。
有造境,有写境,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。然二者颇难分别,因大诗人所造之境,必合乎自然;所写之境,亦必邻于理想故也。
“入乎其内”是“写境”,“出乎其外”是“造境”,诗人如此,画家也是如此——“造化入笔端、笔端夺造化者”是“造境”,“功合造化”是“写境”。王维“云峰石迹,迥出天机,笔意纵横,参乎造化”(董其昌语),造的是理想之境;吴道子“穷玄妙于意表,合神变乎天机”(张彦远语),则是写实之境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准──大艺术家给予我们的感动,不正是既理想又现实的吗?
成熟于20世纪90年代的画家,很少不在传统与现代、人与自然甚至艺与道之间思考问题者,但并非人人都能找到方法和途径。初入国画门径的姚鸣京,曾经深入地画过写生,但一次了悟却让他立定了自己山水笔墨的一生精神:他在雨中登华山的过程中体悟到了什么是语言无法形容的超然澄澈。这超然澄澈,成为他以后的艺术创作的根基。
待到他上本科三年级时,苏州园林更是为他开辟了另一天地。因为园林的诗情画意真的就是以诗与画为蓝本的,“引水须随势,栽松不趁行”,“亭台到处皆临水,屋宇虽多不碍山”,“几个楼台游不尽,一条流水乱相缠”,语句虽然是古人咏景说画之辞,但园林的神理正在这里,园中有景,景中有人,人与景会,景因人异,园林的意境也这样出来了。自然物态在这里象征化了、人格化了也诗意化了,妙明灵慧之心与自然生命在这里彻底打通,互相照亮。初入绘画堂奥的姚鸣京正是在此时被深深地震撼了,这次写生的微妙处、静观中也成了他与中国山水文化、古代大师的一次“现场”的默契。饱游饫看之中,他读懂了山水,读懂了笔墨。
如果说这次苏州之行对姚鸣京来说是重要的,那么,它的重要性正在让姚鸣京体会到了既理想又真实的写境与造境之秘。而他的绘画的一开始,就不是单纯地在技术与方法的层面上求新,而是从内心的感动与了悟开启绘画之门。
1994年,是姚鸣京艺术创作上的又一个转折点,他开始打坐、吃素,在打坐吃素中体悟至微至妙的禅心禅境。此后,姚鸣京的绘画发生了明显的变化。浓重复杂转向明朗简净,画面上非常明显的构成、设计转为随心、率性,笔下的物象也隐入了如真似幻的超现实境象之中。
于是我想起艺境的创成不出以下两种模式,一种是沉醉,一种是梦幻——沉醉者的擅长在于“实”,梦幻者的擅长在于“虚”。西哲尼采《悲剧的诞生》所说酒神精神与太阳神精神,代表了这两种不同意识的表现。叔本华更以为,在某时刻,观察人类及事物乃仅是一些幽灵或梦之意象而已──这种能力乃是真正哲学天才的标志。但是,艺术却比哲学家的行为更趋向于存在的真实性,也更趋向于梦的真实性。
玄觉《永嘉证道歌》说得好:
梦里明明有六趣,觉后空空无大千。
于是,我知道姚鸣京为什么会对他的山水梦境恋恋不舍、低徊不已了。
即使我们从前人那里寻例,也可以顺手找出许多。胡助《纯白斋类稿》卷十六:“禅老挥毫真善幻,光风吹得梦魂醒”;吴则礼《北湖集》卷四:“观渠小开落,得此大梦觉”;邓椿《画继》卷五录苏东坡赠妙善长写貌诗曰:“天容玉色谁敢画,老师古寺昼闭房;梦中神授心自得,觉来心手笔已忘。”今藏于故宫博物院的髡残为樵居士作《书画册》题语尤其深有哲理:“是日,月明如昼,草虫乱鸣,相互俯仰。余病已半年,居士亦倦于道路,当此景如梦觉,如悟前世。”这些文献,不胜枚举,说明的都是梦境对于国人艺术创造与艺术精神涵养的重要性。[1]想要看透姚鸣京的画,也应认识到这一层。
进言之,姚鸣京的绘画与类似于梦境的禅定境界大有关联。僧肇《宝藏论·广照空有品第一》论禅定境界说:
若言其明,杳杳冥冥;若言其昧,朗照澈明;若言其空,万用在中;若言其有,阆然无容。
这一切不就全如梦境吗?原来世间的秘密也无不是在梦中呈显,而于觉后却难以追寻。
在中国,这种神妙境界的实现,是在凝神寂照的体验中(相当于“日神精神”)成就的。米友仁谈到其艺术境界的创造是:
画之老境,于世海中一毛发事泊然无着染,每静室僧趺,忘怀万虑,与碧虚寥廓同其流。
米友仁的体验态度是“出乎其外”的,所以有“高致”。因为米友仁是以阿波罗式的宁静涵映世界的广大精微。他的绘画风格虽然不是那种“沉郁变化,与造化争神奇”,但是他趋向于简淡,在简淡中能包具无穷境界。
姚鸣京送我一大叠的画册,我捧来细读,在他的写生集中发现有这样一段文字,不容我不录下来与大家共赏:
有一种未曾听过的声音从山的那边随着阳光向四野八方射散开来。光的迷幻,光的耀眼,更强烈的光,明亮过太阳多少的倍数,万山千林的形廓都化入晃动的摇曳中,恍愡接着恍愡,于山岩的深层里透出太阳黑子爆炸般的闪烁。刺眼中,掠拂着心灵洞澈般的光耀,辉煌出的莲花座上,皎然是菩萨的虚虚恍恍的身形。形中有形,幻中似景,景的明亮又拐出山路的蜿蜒,依稀中幻出幻入的是谁也说不清的奇异。
原来这种幻异一直存在于姚鸣京的心底,然后凝结于他的笔端,涛飞云走间朗现的是自家的悟境。
日月交替,烟云往复,展读姚鸣京的画,孰空?孰有?孰无?孰妙?笔墨混沌境中隐然有灵明觉心的跃动。姚鸣京的笔下的构思、造景遂能一一刊落浮华。这种幻异的梦境与今天画坛上许多绘画是那样的不同,树虽然在恣意地伸展着,云虽然在低垂着要接近大地,但一声欸乃,豁地一下,一切就都有了生命的灵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