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悲歌一曲《满江红》陶博吾倚声功力丈量

发布日期:2012-08-23来源:艺术名家

一、缘起

1989年5月,江西省政府出资在中国美术馆为陶博吾举办书画个展,陶博吾时年九十岁。地方政府的慷慨换来的却是中国美术馆的冷清,此番是天算不如人算,陶博吾一生心血再度东流。当然,由于主办者的努力,揭幕式还算热闹,有几个老人前去捧场,尹瘦石、启功应邀到场,李可染也抱病前往,潘主兰也赋诗祝贺。(图一)

 

 
 

启功看了陶博吾的《满江红》(图二)

 

  
之后感慨道:“陶老一生坎坷,但又长寿,每个历史时期都留下了诗,又写得好,这一点谁也比不了他。这首《满江红》可以拿桂冠!但要是在前几年,又会给他戴上和平主义帽子了……”这段话被王兆荣忠实地记录下来。
人类识别系统中最廉价也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比较。
启功把《满江红》的桂冠颁给陶博吾,定然有他的理由。不难想象,启功说话之前,脑海里必然涌现过多首《满江红》,这些《满江红》以及词的主人最终都被过滤掉,仅留下陶博吾以及他的这首《满江红》。因为我们已经无法知道启功私下里为陶博吾挑选了哪些对手,所以只能从史上挑出最强的《满江红》阵容与之PK,并以此证明启功不打诳语。于是,我们立即面临三个问题:首先是和谁比?其次是比什么?最后是怎么比?这三个问题涉及范围、内容和方法,只有这三个问题被确定下来,我们才能拉开中华词史上这场大赛的序幕——谁最后屹立在擂台之上谁夺走桂冠!而我们都是这场大赛的见证人。当今的读者都极其挑剔,一本正经的文字早看腻了,因此笔者愿担“为老不尊”之名,愿以轻松但绝不轻佻的文字来谈论一个古老而又沉重的话题,更愿与广大读者共同举办一场空前的“《满江红》争霸赛”,期望寓教于乐,让读者在轻松状态下获得新知识。
 
二、规则
既为比赛,当有规则。划道如下:
1、范围——比赛范围只限于《满江红》,但为求公允,将不可避免地涉及参赛作者的其它重要作品。
迄今为止,中国词史上最具盛名的《满江红》共有四首:一是北宋柳永的“暮雨初收”;二是南宋岳飞的“怒发冲冠”;三是元人萨都刺的“六代豪华”;四是毛泽东的“小小环球”。此四首《满江红》各具千秋,自不可放过。
东坡、稼轩乃词坛大家,肯定不能绕过;而文天祥、文徵明皆有《满江红》传世,我们没理由将之拒之门外;域外词人也时有佳作,故特选日本词人森槐南、朝鲜词人李齐贤各一首《满江红》上场;近人则选郁达夫、李叔同、郭沫若各一首参赛;秋瑾为本次唯一女选手,而毛泽东的《满江红》流传最广,所以当以种子选手身份参赛。
名单虽然敲定,但选手是否出场则不一定。比如上世纪90年代能击败拳王迈克·泰森者,自然能够将世界三大拳击组织的重量级金腰带全收囊中,麦克尼雷、赛尔登辈要么望风而逃,要么卧地不起。所以,为保护参赛选手,避免受伤,在医务监督的掌控下,我们有权随时终止比赛,只在文后附录他们的作品,供读者慢慢咀嚼。
2、内容——形式和内容。
柳永的《满江红》堪称《满江红》之祖,而萨都剌的《满江红》则堪称《满江红》之宗。《满江红》原名《上江虹》,万树《词律》引《冥音录》作《上江红》,入仙吕宫,系常见词牌,双调93字,前片四仄韵,后片五仄韵。前片五六句,后片七八句要对仗,换头两个三字句也用对仗。此调多用入声韵脚,如今180多入声字尽归阴、阳、平、去四声,所以今人所作《满江红》多不合律。万树《词律》依柳永《满江红》记谱如下:
中仄平平,平中仄、中平中仄(韵)。
    平仄仄、仄平平仄,仄平中仄(韵)。 
      中仄中平平仄仄,中平中仄平平仄(韵、对)。  
      中中中、中仄仄平平,平平仄(韵)。
(换头)中中仄,平仄仄(韵、对)。  
      平仄仄,平平仄(韵、对)。  
      仄平平中仄,仄平平仄(韵)。  
      中仄中平平仄仄,中平中仄平平仄(韵、对)。  
  中中中、中仄仄平平,平平仄(韵)。
而萨都剌的《满江红》为《满江红》之宗,清人舒梦兰所辑《白香词谱》及陈栩、陈小蝶《考证白香词谱》都依萨都剌《满江红》记谱为:
中仄平仄(句),中中仄(豆)、中平中仄(韵)。
    中中仄(豆)、中平中仄(句),仄平平仄(韵)。 
    中仄中平平仄仄(句),中平中仄平平仄(韵、对)。  
   仄中平中仄仄平平{(句),平平仄(韵)。
(换头)平中仄(句),平平仄(韵、对)。  
   中中仄(句),平平仄(韵、对)。  
   仄中平平仄(句),仄平平仄(韵)。  
   中仄中平平仄仄(句),中平中仄平平仄(韵、对)。  
 仄中平中仄仄平平(句),平平仄(韵)。
两谱相比竟有18处字声不同,让后人不知“祖”与“宗”究竟孰是孰非!倘若再算上姜白石的平调《满江红》,后人几乎无本可依。以上仅为词谱,而真正意义上的词,其生成过程离不开乐谱。
词之乐谱最为复杂,实际我们已无法将词之乐谱还原。迄今为止,仅见白石道人17首歌曲注有旁谱。30年前,笔者曾偶遇据白石旁谱转译工尺谱之《扬州慢》,其谱如下:
五六凡工工凡工尺四上工六凡上尺上工凡
工尺四上尺上凡工上凡工五六凡五六五高上五
工尺上四上凡工五六五工尺上尺上四尺凡工上
凡工六四尺上凡六五高五六工四上尺工六凡上
工六五高上五六五上工尺凡四上凡上五六五工
尺四尺上
当时恰有一唢呐手能识工尺旧谱,遂央其再译为简谱:
 
笔者虽知其中多有讹误,仍狂喜不已。想词源于燕乐,而“燕乐之源,出于琵琶”(凌廷堪《燕乐考原》卷一),遂以琵琶视奏。现代琵琶已有六相二十四品,且以尼龙钢丝弦替代古代丝弦,右手又有赛珞璐拨子,其表现力已远非北魏之龟兹琵琶所能企及。然而,演奏结果相当难堪!也许听多了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、《东方红》之类歌曲,所以对八百多年前的歌曲心生排斥。视奏过程极其艰难,左手指法何处吟揉、何时推拉、是否用泛音等等,不知当如何处理。而右手指法则更为繁琐,何时扫拂、何处弹挑、长轮抑或四指轮、煞弦、拍击面板……等等,费尽心机。最终只能根据自己对此曲情感表达的理解,再依词谱填出《扬州慢》:
昨夜风清,北园幽处,只余几片残英。恨西楼淡月,拽我入寒江。乍春去,临川美景,汝水良夜,今日堪伤。想平生,华胥朦胧,烟水茫茫。
曲终梦散,望江心唯觉凄凉。笑盼盼多情,楼中燕子,今傍谁梁?那日里,泪痕何处,秦淮月,又过西墙。听箫声音冷,无人识此宫商。
至此,本以为大功告成,然而音节又出问题!其实夏承焘《姜夔词谱学考绩》已断此为绝症。近年又有年轻学者郑绍平等四人合著《倚声初探》,其《后记》中写道“王公权先生也有一个梦想,将‘宋词依字行腔配乐成曲’。配乐成曲依现代音乐理论并不难,难的是如何‘依字行腔’,依甚字音,行甚腔?真正还原宋代词乐是不可能的。”
所以,从音乐角度看,本次参赛的13位词人,除柳永外,其他人的《满江红》都不足以信赖,其中包括元人萨都剌。既然词的演变过程是文学逐渐覆盖音乐,南宋以下,倚声仅仅是填词的别称而已。所以我们就不能,也无法从音乐角度去比较,只能从文学角度去比较。因此,音韵这项桂冠只能颁给柳永,权当安慰奖。
单从文学角度看,每首词又有形式和内容。无精微不能致广大,刘永济《词论》在作法一章中共分总术、取径、赋情、体物、结构、声彩六种,我们限于篇幅,只能简单涉及赋情、体物、结构等基本技巧,而最重要的是比文本所体现出的作家格调和思想境界,也就是说,最终还得落实在作者的精神品质上。这样,则作者、主题、技巧、情感、时代的差异性就在“境界”这个最高点被统一起来,从而将无可比性转化为可比。
3、方法——我们无法克服主观。
主观实际上就是一种思维习惯,这种习惯直接影响思维方式。现象学作为一种方法论,就是要找到一个相对客观的角度,所以要求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事件本身,尽可能摒弃一切影响我们判断的因素,把问题还原到文本本身——甚至是二度还原。问题在于文本与作者思想情感之间的这段阐述靠什么来保证?这恰是释义学顽强存活的根本所在!既然我们无法将问题全部悬隔,那语用学也就自然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方法。方法论对认识论负责,而认识论的尽头是本体论——最终导向目的论。
本文目的在于检测陶博吾的倚声功力,因此对陶博吾所提供文本的分析有所侧重,而对其他作者提供的文本只做简单提示,这样可把比较的快乐留给读者。举个简单例子:有人说雷锋同志个子很高,对此我们不作任何评论,而是把姚明直接抱到雷锋同志身旁——真理不证而自明。然而,这只能是一种理想。本文虽有主观之嫌,但事关乡贤名誉——虽千万人我往矣!而有利于我们解释的也许恰恰就是真理。
 
三、擂主
本次风云际会,陶博吾《满江红·和毛泽东韵》为擂主,这是启功惹的祸,与笔者无关。请看文本:
豪杰英雄,有多少,自夸无敌?君不见,投鞭淝水,赋诗赤壁。得意螳螂漫过喜,忽来黄雀逃何及!笑人生,自古总如斯,秋风急。
长城筑,销戈镝;阿房毁,坑降卒。想回环涡福,空留陈迹。胜败输赢原是梦,刀兵杀戮曾无极,只可怜,苦了小黎民,年年泣。
此词作于1971年,属于陶博吾“晚期风格”形成之前的过渡期作品。“晚期风格”术语出自阿德诺,最初是音乐评论术语,后经美国文艺批评家爱德华·萨义德扩展,开始向所有艺术领域延伸。所谓“晚期风格”并非指作品创作时间的早晚,而是指那些:没有逻辑强制性,以局部的完美支撑起整个作品,而整个作品并不和谐统一,甚至支离破碎,然而反常又合道的艺术风格。陶博吾这首《满江红》虽说不属于“晚期风格”,但反常而合道。
反常——全篇无一虚语。没有“四海翻腾云水怒,五洲震荡风雷激”以及“壮志饥餐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”那种幻想出的逻辑图像。按理,诗词最重想象力,越“飘”越好,如“安得倚天抽宝剑”(毛泽东《念奴娇》)、“我挥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”(徐志摩《再别康桥》)等。陶博吾并非想象力不济,比如他的“夜开东牖邀明月,早上南山扫白云”、“大道逢君子,归舟载夕阳”(《博吾联存》),其技巧和境界绝不在“白云生处有人家”之下。而这首《满江红》全用实语,所以应视为反常。
合道——此词乃典型的以文入词,内在逻辑严谨。低调开场,讥讽那些狂妄自大且嗜杀的所谓英雄。用典通俗——火烧赤壁,华容道险;八公山上,草木皆兵……接下来是冷语规劝。上片高潮是“得意螳螂漫过喜,忽来黄雀逃何及?”流水对,典出《南华经·山木》:
……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。螳螂执翳而搏之,见得而忘其形。异鹊从而利之,见利而忘其真。庄周怵然曰:“噫!物固相累,二类相召也。”捐弹而反走,虞人逐而谇之。庄周反入,三日不庭。蔺且从而问之,“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?”庄周曰:“吾守形而忘身,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。且吾闻诸夫子曰:‘入其俗,从其俗。’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,异鹊感吾颡,游于栗林而忘真,栗林虞人以吾为戮,吾所以不庭也。
蝉之后是螳螂,螳螂之后是黄雀,常人所知到此为止。然而,黄雀之后是手持“猎枪”的庄子,庄子之后又是什么?庄子见理即明,顿时毛骨悚然,所以三天足不出户,闭门思过。下片“胜败输赢原是梦,刀兵杀戮曾无极”流水对乃是全篇第一高潮。
陶博吾背倚“悲悯”这一宇宙至高真理,穿越时空与古今英雄对话,从血染长平到咸阳大火,从容述说历史,宗旨是维护生命尊严。其中隐约有老杜“安得壮士挽天河,尽洗甲兵长不用”的理想;也有李华“苍苍蒸民,谁无父母?提携捧负,畏其不寿。谁无兄弟,如手如足?谁无夫妇,如宾如友?生也何恩,杀之何咎?”的悲叹;有张养浩“兴,百姓苦,亡,百姓苦。”的感慨,更有“伤心秦汉,生灵涂炭,读书人一声长叹!”的无奈。这种思想境界,浓缩于93字之中,在古今所有《满江红》当中,仅此悲歌一曲。
中华文学史上如此沉重的作品竟然出自一位淳朴的老农之手,真不可思议。1971年是陶博吾承受力到达底线的一年,这一年他随时都有可能崩溃。一家六口人分居四地,自己和老妻带着年仅1岁的小孙子在大西庄种地,唯一的爱子身陷囹圄,“纵喜稚孙解诵读,忍看儿子泣牢囚”(《博吾诗词选》),长孙下放靖安县劳动,只有儿媳一人在南昌有工作,“一家四分散,六口五饥寒”(《博吾诗词选》)。肉体折磨陶博吾尚能忍受,但精神折磨则难以忍受:“三尺儿童也可朝我抛几个石子,唾几口唾沫,那时真想一死了之”(《题画诗抄》自序)。也就是这一年,陶博吾谱写了许多不朽篇章,这些诗词都由血泪浸泡而成。这曲《满江红》1989年正式亮相于中国美术馆,顿时光芒四射!但有此曲在,谁能专美于前?
 
四、锣声响起
1、柳永
率先出场的是号称“晓风残月”柳永的《满江红》:
暮雨初收,长川静、征帆夜落。临岛屿、蓼烟疏淡,苇风萧索。几许渔人飞短艇,尽载灯火归村落。遣行客、当此念回程,伤漂泊。
桐江好,烟漠漠。波似染,山如削。绕严陵滩畔,鹭飞鱼跃。游宦区区成底事?平生况有云泉约。归去来、一曲仲宣吟,从军乐。
唐圭璋编《全宋词》,共收柳永《满江红》四首,其一即为此首。此词妙在状景,有如一幅优美的《渔舟晚归》图。而换头“桐江好,烟漠漠。波似染,山如削”数言,可谓画图难足。此词所表达的是羁旅行役之情,但缺乏《登楼赋》中“向北风而开襟”那种胸怀。柳词向来受到诟病,现略举数例:
余谓柳词皆是直写,无比兴,亦无寄托……皆率笔无咀嚼处。(吴梅《词学通论》第七章)
柳永的词……以俚俗语言作词,迎合一般社会趋时爱新的心理。(胡云翼《中国词史略》第三章)
柳永的词……比较轻直坦露,也比较浅陋和一般化。(刘逸生《宋词小札》)
长于纤绝之词,然多近俚俗,故市井悦之。(黄升《花庵词选》卷五)
柳直乐章……彼其所以传名者,直以言多近俗,俗子易悦也。(胡仔《笤溪鱼隐丛话》转引《艺苑雌黄》)
始有柳屯田永者……虽协音律,然词语尘下。(魏庆之《诗人玉屑》引李清照语)
其词虽工致,然多杂以鄙语。故流俗人尤喜道之。(徐度《却扫编》卷五)
《乐章集》……唯是浅近卑俗,自成一体。不知书者尤好之。(王灼《碧鸡漫志》卷二)
……
这自然有“文化歧视”的一面,但与柳永人格不无关系。柳永每有怀才不遇之感:“黄金榜上,偶失龙头望,明代暂遗贤……”(《鹤冲天》),奔波一生,最终只混了个屯田员外郎——正科级!其词虽然时有浪子豪壮气涌现,但毕竟难登大雅之堂。陶博吾一生刚直不阿,顶天立地。“试问洛阳道上客,几人颜色有真形?”(《博吾诗存》)、“终日唯闻鸟雀声,一生不识长安道”(陶博吾《题画诗抄》)。柳永整日钻营,劳累奔波。张舜民《书墁録》里那个众所周知的柳永跑官故事,让人觉得可怜!陶博吾无意仕途,自甘为民。“闲鸥清趣,野老生涯”,“虎豹称雄,难逃狩猎;燕雀虽小,初解翱翔。”、“身居市尘,心在田里;笑彼追逐,乐我糊涂。”(《博吾联存》)……两人襟抱不可同日而语。即以各自《满江红》而言,柳写的是眼前具象之景,陶写的是历史抽象之景;柳抒发的是个人情怀,陶表达的是民生之哀。孰高孰低,不言而自明——柳永勉强支撑到第6回合,被技术性KO。
2、苏轼
其次出场的是号称“大江东去”苏轼的《满江红·寄鄂州朱使君寿昌》:
江汉西来,高楼下、葡萄深碧。犹自带,岷峨雪浪、锦江春色。君是南山遗爱守,我为剑外思归客。对此间,风物岂无情,殷勤说。
《江表传》,君休读。狂处士,真堪惜。空洲对鹦鹉,苇花萧瑟。独笑书生争底事,曹公黄祖俱飘忽。原使君,还赋谪仙诗,追黄鹤。
   《东坡乐府》共辑录《满江红》四首,其中这首略好。苏轼词名太盛,是中华词史公认的大家。近千年的情感积淀,让人不敢对其评判。倘若笔者说苏轼此词不及陶博吾之《满江红》,那即便戴了头盔,估计也会被读者打得头破血流。那么,我们此时该如何评判?苏轼这首《满江红》乃是寄给朋友的信——以词代书。词中希望朋友当个老好人,圆通而且消极。为避免齐王赛马,我们还是安排苏轼与陶博吾另辟场地,加赛一场。
东坡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乃千古名篇,《念奴娇》也为此被改称为《酹江月》或《大江东去》,其影响力可见。此词妙处前人已备述,故不赘言。所幸《博吾词存》中也有一首《玉漏迟·赤壁怀古》,词牌不同,但内容相近,全词如下:    
问流光几度,巉岩独对,彷徨四顾。戟斩沙尘,水冷天寒风怒,不听渔舟唱晚,又不见野人闲渡。向谁诉?凄怆忉怛,穷愁无数。
堪笑苏子情痴,来打浆吹箫,倚歌作赋。英雄安在,先生又归何处?舷断酒阑客散,觅陈迹更无旧路。衰草暮,空见月明如故。
此词最见陶博吾倚声功力!全词意境幽深,格调古雅。从起句“问流光几度”到结尾“空见月明如故”——时间和空间定格,处于凝固静止状态,而就在这凝固的时空里,全词都在流动,作者连用18个动词:对、顾、折、怒、听、唱、见、渡、诉、笑、来、打、吹、倚、作、归、散、觅,使得整个历史都活转过来。全篇高潮就在“英雄安在,先生又归何处?”一句。东坡怀古,陶博吾却在怀苏,而且把苏的意境绵延下去。尤其“来打浆吹箫”这个“来”字,当真妙极!若非受过严格训练,谙熟词境之读者,自然无法领会其中真意。不须比较,二人均属神仙级人物——二番战皆打满12回合,陶博吾以有争议点数获胜。
3、辛弃疾
接下来轮到号称“金戈天马”辛弃疾的《满江红·中秋寄远》出场了: 
快上西楼,怕天放、浮云遮月。但唤取、玉纤横笛,一声吹裂。谁做冰壶浮世界,最怜玉斧修时节。问常娥、孤冷有愁无,应华发
云液满,琼杯滑。长袖起,清歌咽。叹十常八九,欲磨还缺。若得长圆如此夜,人情未必看承别。把从前、离恨总成欢,归时说。
《稼轩长短句》共收《满江红》33首,数量居古今词家之最。周德清《中原音韵》:“大凡声音,各应于律吕,分于六宫十一调”,并把仙吕宫总结为“清新绵远”。《满江红》入仙侣宫,多用入声韵脚,入声字短促,适合表现激昂之情,辛弃疾词风奔放,所以偏爱《满江红》词牌。数量是质量的保证,辛弃疾一生所留好词甚多,但33首《满江红》却意境平平,无法与其《水龙吟》、《永遇乐》、《贺新郎》诸词媲美。为避免黑哨,我们仍可加赛一场。《博吾词存》恰有《東风第一枝·秋望 》一首,虽词牌不同,但内容与稼轩此词相近:
修竹檀乐,孤松斑驳,漫山冷趣清妙。楼日影将沉,角月明又照。梭鞋桐帽,且伴我徘徊寄傲。任暮鸦天外群飞,野雀岩前狂躁。
江浩浩,慨然长啸,水荡荡,哑然微笑。问他滚滚波涛,流尽英雄多少?荒丘古墓牛羊卧,寂无人扫。叹人生万念皆空,何事穷愁潦倒。
此词换头数语即便不识字者也知是天生好言语!从“慨然长啸”到“哑然微笑”,一动一静,作者情感收放自如,忽奔放而豪迈,忽潇洒且飘逸,是千年以来难得的好词。但凡好词都有神韵,神从何来?神居何所?下面我们分析。
词是音乐和文学的结合产物,即便在演变过程中其音乐属性渐渐褪色,但并非完全消失,其音韵感仍在。比如“杯,汝来前!老子今朝……”、“君莫舞,君不见,玉环飞燕皆尘土。”、“昨夜松边醉倒,问松我醉何如?只疑松动要来扶,以手推松曰去!”都是稼轩神来之笔,尤其最后一例,眼观不见其妙,如读成“以手推松曰——去!(读切qie音,短促)”则立马感受到其中妙处。
我们再看陶博吾1973年所作《临江仙》:“一枕黄粱梦睡足,醒来七十三年。风光清寂好秋天,林花开又落,山月缺还园。何年故园归去也,徘徊池上桥边……”此词首句若读成“一枕黄粱梦睡足,醒来七十三年”,年字后拖拍:一二三四,则一生沧桑尽在其中矣!此词神韵就在“林花开又落”之“林”和“山月缺还圆”之“山”两字上!为何作者不用山花、鲜花、秋花……而单单用“林花”?露天之花喜光,属阳性,林中缺光,故林中之花喜阴,属阴性,于是幽冥之气顿生。同理,为何作者不用秋月、明月……而单单用了“山月”?月上东山,月悬于山肩之上,于是一幅暮山遮月的图景便清晰地呈现出来。
论数量,《博吾词存》可能不及《稼轩长短句》之十分之一,所以尽管陶博吾倚声功力深厚,但所表现的生活面却无法与稼轩相提并论,只有拿出他《题画诗抄》里 “不读诗书不种田,一杆来往大江边。鳜鱼钓得二三尾,又有残春买酒钱。” 这种轻松自然,天真诙谐的题画诗,才能与稼轩“最喜小儿无赖,溪头卧剥莲蓬”相媲美。
二番战皆打满12回合,陶博吾以有争议点数获胜。
 
4、岳飞
笔者最不愿意看到绰号“怒发冲冠”岳武穆的《满江红》登上擂台,然而实在绕不过去。为了更好地看待此词,特安排文征明与之同时上场:
怒发冲冠,凭栏处,潇潇雨歇。抬望眼,仰天长啸,壮怀激烈。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路云和月。莫等闲,白了少年头,空悲切!
靖康耻,犹未雪。臣子恨,何时灭!驾长车,踏破贺兰山缺。壮志饥餐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。待从头,收拾旧山河,朝天阙。
就词而言,岳鹏举此词已臻化境,然而此词优点和缺点同在。虽说技巧高超,且有时代意义,但杀气太浓,读来令人心寒。评介此词,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正义和非正义的战争悖论当中去。“痛饮黄龙”显然超出了“还我河山”界线,要打进对方家中去。若逢中华民族遭受外侮之际,此词定然响遍华夏九州,若逢太平盛世,则此曲应当存入冰箱。惟愿此曲永存冰箱,因为但凡国人齐声高歌此曲,则必是中华受灾之日,更何况中华民族如今已实现民族大团结——56朵鲜花同沐阳光雨露。此词真伪历来争论不休,笔者一向不看好此词出自岳飞之手。中科院语言研究所的余嘉锡先生在其《四库提要辩证》中对此词系后人伪托的质疑理论极其坚固。
文征明的《满江红·拂拭残碑》如下: 
拂拭残碑,敕飞字,依稀堪读。慨当初,倚飞何重,后来何酷!岂是功成身合死,可怜事去言难赎。最无辜,堪恨又堪悲,风波狱。
岂不念,封疆蹙!岂不念,徽钦辱!念徽钦既返,此身何属。千载休谈南渡错,当时自怕中原复。笑区区,一桧亦何能,逢其欲。
文征明所抚残碑是否正是赵宽所书岳飞词碑,我们不得而知,这首《满江红》所表达的思想,按时下年轻人的话说就是:“You are an asshole!”而历史学家说得相对温和——愚忠。我们应当尽快远离此处,此地风险极大——比赛第二回合出现意外,岳飞左眼眉弓处被陶博吾无意撞伤,血流不止,医务监督认为不能继续比赛,裁判长遂终止比赛,根据规则,未打满三回合,比赛无结果,但实际陶博吾获胜。
5、萨都剌
离开雷区,由绰号“眼空无物”的萨都剌出场:
六代豪华,春去也,更无消息。空怅望、山川形胜,已非畴昔。王谢堂前双燕子,乌衣巷口曾相识。听夜深、寂寞打孤城,春潮急。
思往事,愁如织。怀故国,空陈迹。但荒烟衰草,乱鸦斜日。玉树歌残秋露冷,胭脂井坏寒螀泣,到如今,只有蒋山青,秦淮碧!
金陵旧都,诸多王朝在此兴衰更迭。从历史角度看,在此建都者多无好下场,此词问世之后,仍有“天朝”和“总统府”被攻占,或杀或逐。明时节、定地点、状景色、陈历史、发议论、徒感慨,系怀古词常用套路,本首也不例外,但缺议论。此词妙在状景,金陵怀古最具影响的是王临川的《桂枝香》,其中状景“彩舟云淡,星河鹭起,画图难足”明显强过此词。此曲最后一句与高丽词人李齐贤《满江红》境界雷同。
萨都剌勉力支撑到第六回合,被陶博吾左手刺拳开路,右手直拳跟进,正中面门,萨都剌倒地不起,尽管当值裁判读秒速度很慢,但萨都剌最终还是没能站起来。 
6、毛泽东
最后出场的是 “四海翻腾”毛泽东。
1963年元旦,《光明日报》上发表了郭沫若的《满江红》:
沧海横流,方显出,英雄本色。人六亿,加强团结,坚持原则。天垮下来擎得起,世披靡矣扶之直。听雄鸡一唱遍寰中,东方白
太阳出,冰山滴;真金在,岂销铄?有雄文四卷,为民立极。桀犬吠尧堪笑止,泥牛入海无消息。迎东风革命展红旗,乾坤赤。
郭院长此词如何?读者自有慧眼,笔者懒得评论。8天后,毛泽东和了下面这首《满江红》:
小小寰球,有几个、苍蝇碰壁。嗡嗡叫。几声凄厉,几声抽泣。蚂蚁缘槐夸大国,蚍蜉撼树谈何易。正西风落叶下长安,飞鸣镝。
多少事,从来急;天地转,光阴迫。一万年太久,只争朝夕。四海翻腾云水怒,五洲震荡风雷激。要扫除一切害人虫,全无敌。
此词具体发表时间笔者不详。
毛既是政治家又是诗人,尤其倚声功力深厚。毛一生留下好词数量不多,但篇篇精彩,《沁园春·雪》、《念奴娇·昆仑》都冠绝古今!然而这首《满江红》却格调不高。此词大而无当。嘲笑政敌应有分寸,流于漫骂则必落下乘。任何国家领导人都应受到尊重,公开场合拿外国领袖开玩笑都是缺乏教养行为,诸如“裤子克林顿的,皮带叶利钦的,皮鞋普希金的……”乃是无知伶人所为,而身为九五之尊却用动物还原法谩骂别国领袖,显然有失水准,或曰缺乏政治家风度。此词上片对仗不工稳,蚂蚁和蚍蜉名词同义,槐与树二字近义,后面三字失对,换头四句重复——第五回合毛泽东教练席果断抛出了毛巾,比赛结束。
六、结果
我们组织了一支强大的《满江红》队伍与陶博吾PK,这支队伍之豪华远远超过由迈克尔·乔丹领衔的梦之队。其中有国家领袖、将军、宰相、大学士、社科院院长、江湖豪侠、僧侣,最小级别也是正科级!然而,即便这样豪华的队伍合力“围殴”一介农夫仍不能获胜,非战之罪也:柳永输在格调;东坡和稼轩输在“当下”,输在《满江红》本身;文丞相输在身份;岳武穆、文征明输在时代,输在内容;李齐贤、森槐南输在“户籍”,输在文化;萨都剌输在襟抱;秋瑾输在性别意识;弘一、郁达夫输在技巧,输在实用性;郭沫若输掉了一切;毛泽东输在心地。总而言之,都输在思想境界!与人斗、天斗、地斗、与时空斗、与自己斗,都非大道,和谐是和平的保证,和谐社会是中华民族走向辉煌的前提——大道逢君子,归舟载夕阳。
大浪淘沙,唯金者留。眼花缭乱的比拼结束了,擂台之上只剩下陶博吾孤独的身影。启功没打诳语,即便挤掉因笔者主观情绪带来的水分,桂冠也应当颁给陶博吾,他得之无愧。然而,陶博吾过世15年了,其呕心沥血留下的文化瑰宝依旧零落尘埃——《陶博吾全集》至今尚未面世,这是陶博吾的悲哀,也是我辈的悲哀,更是时代的悲哀。任何时代都有一种精神气质,关注各种达人、超女原无可厚非,但时代气质必然流于浮躁和轻佻,若我们的孩子们开始关注陶博吾,我们时代的精神气质将趋于沉着和稳重。李可染当年论及黄秋园时说:国有颜回而不知,国之耻也!这话用在陶博吾身上似乎更为合适。(2011年11月11日于豫章沛然斋)
 
附:
文天祥《满江红·燕子楼中 
燕子楼中,又捱过、几番秋色。相思处、青年如梦,乘鸾仙阙。肌玉暗消衣带缓,泪珠斜透花钿侧。最无端、蕉影上窗纱,青灯歇。
曲池合,高台灭。人间事,何堪说。向南阳阡上,满襟清血。世态便如翻覆雨,妾身元是分明月。笑乐昌、一段好风流,菱花缺。
森槐南《满江红 秋怀次韵》
菊悴兰憔,正触目、伤心时节。矫首望、前山落照,乱鸦如叶。似此恨人惊不已,去他懒妇间无发。况满阶、促织一钩丝,声声绝。
谈时事,书空咄。笑轻薄,身名灭。算传人一代,无非奇烈。仰屋漫传穷士著,过河徒作枯鱼泣。悔半生、弹尽马卿琴,冯谖铗。
李齐贤《满江红 相如驷马桥》
汉代文章,谁独步?上林词客。游曾倦,家徒四壁,气吞七泽。华表留言朝禁闼,使星动彩归乡国。笑向来、父老到如今,知豪杰。
人世事,真难测;君亦尔,将谁责。顾金多禄厚,顿忘畴昔。琴上早期心共赤,镜中忍使头先白。能不改、只有蜀江边,青山色。
秋瑾《满江红 小住京华》
小住京华,早又是,中秋佳节。为篱下,黄花开遍,秋容如拭。四面歌残终破楚,八年风味徒思浙。苦将侬,强派作峨眉,殊未屑!
身不得,男儿列。心却比,男儿烈。算平生肝胆,因人常热。俗子胸襟谁识我?英雄末路当磨折。莽红尘,何处觅知音,青衫湿。
李叔同《满江红》
皎皎昆仑,山顶月,有人长啸。看叶底宝刀如雪,恩仇多少!双手裂开鼷鼠胆,寸金铸出民权脑。算此生,不负是男儿,头颅好。
荆轲墓,咸阳道;聂政死,尸骸暴。尽大江东去,余情还绕。魂魄化作精卫鸟,血花溅作红心草。看从今,一担好山河,英雄造。
郁达夫《满江红》
三百年来,我华夏威风久歇。有几个,如公成就,丰功传烈。拔剑光寒倭寇胆,拨云手指天心月。到于今,遗饼纪东征,民怀切。
会稽耻,终须雪。楚三户,教秦灭。愿英灵,永保金瓯无缺。台畔班师酣醉石,亭边思子悲啼血。向长空,洒泪酹千杯,蓬莱阙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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